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男人,他回身关上了门,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按下的开关,向他的目标走去。女人游到瓶口处,顾不上看他,她先要从这个位置,尽可能地把周遭世界打量一番,对比着记忆,核校一下什么地方起了变化,变化的幅度有多大。她需要依据这个幅度,推测一下发展的趋势。 房间没有什么变化,四四方方,没有窗户。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孤零零的吊灯射出冷冷的白光,让白色粉刷的墙壁与天花板更加泛白,白到骨头里面。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沙发,一张条桌,桌上放着唱机、堆着一堆唱片——女人回想了一下,其中的大部分唱片她都听过,但是重复听过的并不多。房间的另一角放着立式空调,在女人的记忆里,空调很少使用,多数时候都没必要也来不及。第三个角落放着一个大花盆,里面的三角梅已经快一人高,紫红色的花缀满了好几根枝条。 房间里的第四个角落,是金属的极简的盥洗池和同样风格的水龙头。女人撑着瓶壁,从瓶颈与瓶肩不同地方张望了好几遍盥洗池与水龙头,从这个角度当然看不见池里的玻璃缸、玻璃杯,可是这完全阻绝不了她心中绵延不断的热望。 目光好不容易从盥洗池、水龙头上挪开,看向地面。房间中央是四四方方的地毯,和房间的各个墙边等距地铺在正中央,地毯外面是暗黄色的木地板。女人不指望地板上已经开始出现变化,她以目光为检测器为放大镜,筛选、排查地毯上的每一寸面积,每一根纤维。漾出瓶内的液体照样落在地毯的东南角,洇湿了一个长条形的面积,像是一条鱼。另有少量液体洒在长条形面积周围,有大有小,恰好构成了鱼尾、鱼鳍,鱼周围的水泡,还有鱼嘴边吐出的气泡。女人在瓶里换了几处位置,加快了自己的动作,那鱼眼看着活过来,游动起来。 漾出的液体这一次成了鱼的图案让女人开心了一些,更让她开心的是,经过仔细对比,这一次液体洇染的面积比起上一次,已经多了五个细小的格子。五个格子实际面积微不足道,作为变化的指标,却是足够她开心好一阵了。因为这多出来的五个格子,女人这时候终于能够看向进入房间的男人了,她看向男人的目光除了往常的怨恨与怜悯,也因此还多了一点点宽容。 男人当然没有注意到女人目光中复杂的成分,和往常一样,他根本没有看房间正中央的地毯、地毯正中央的瓶子、装在瓶子里的女人,一眼都没有。就像那个区域对他来说是另一个空间一样,男人径直从门口走到对面墙角,在沙发上坐下来。他从兜里掏出一瓶酒来,拧开盖子,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。女人双手扒住瓶壁,双眼都快贴在玻璃上,仍旧看不清楚是什么酒,只能勉强看出酒的颜色略微呈金黄。 男人倚靠在沙发上,伸直双腿,仰起脖子,闭上了眼睛,让那一口金黄的酒液徐徐流注体内。不知道他是调动了所有的感官,凝神于这一口酒的游走,还是清空了意识,让酒如同水流进大海一样流入他的身体,从女人的角度,看到的都是一具寂静的冬末春初的身体,仿佛在沙发上停止了时间。女人没有着急,她望向沙发斜上方,也是四面墙壁上唯一悬挂的物品,那只挂钟。十一点五十分,还有十分钟。 那一口酒流动缓慢,终究还是注入了男人的体内,润滑了相关的齿轮与机簧。男人站了起来,将酒瓶放下,他选了一张唱片放进了唱机。一阵轻微的唱针在唱片上滑动的吱吱声后,路易斯·阿姆斯特朗的声音响起,是Go Down,Moses。 男人站在那里听着合唱、独唱、合唱的交替交缠,一动不动。女人无法与男人的视线平齐,不知道他具体望向了墙壁上的哪一团洁白,是否从上面找到某个目光可以落脚的点,她更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。但是女人知道,这几乎是男人最爱的一张唱片,上面就灌注了这一首歌,是唯一一张他差不多每次只要放进去就会听上两遍的。 对。对。从一开始女人就知道,她使用“每一次”这样的词语是错误的,是在刻意营造延续的氛围,是潜意识里对“每一次男人都是新的”的否认、拒绝。可是那又怎么样?女人不在意。男人在意吗?她不知道,她甚至不在意男人对这一点的感受。毕竟,是她,这一切到最后都只是她在经受。 女人从短暂的受挫情绪中挣脱出来,听着这首她听了很多遍的歌。当阿姆斯特朗唱到——Yes The Lord said 'Go down, Moses way down in Egypt land tell all Pharaohs to Let My People Go!'.——的时候,女人禁不住在心里跟着哼唱起来,在最核心的那一句“Let My People Go!”,她甚至张开了口,想要大声唱出来。但是,没有声音出来,只有一股液体顺着张开的嘴涌了进来,充满了她的口腔。好在女人有了经验,她迅速闭紧了嘴巴,喉咙也梗着,没有咽进去一口。然后女人像是挤牙膏一样,一口一口,一小口一小口,挤出了刚刚涌进嘴里的液体。就是这么一会儿,就是这一点功夫,女人感到心慌气躁,能感觉到心脏异乎寻常的猛烈跳动,并且像一台气泵正以收缩的力量在水里制造由小而大的涟漪。